「白鲸记」伟大在哪里？

文本容量巨大，意蕴极其丰富。生态批评的角度有答主说过了，提供一下宗教视角。

旧约指出堕落天使背叛：挑城上帝的故事一光明天使不甘屈居神下，自大妄为，挑衅上帝的权威。然而不堪一击的他们被抛出天国，跌进万劫不复的地狱。天使的堕落也导致了人的堕落。在魔鬼的引诱下，亚当和夏娃为了能像上帝那样通晓善恶，偷吃了禁果，最终被赶出乐园。这一切都源于人的骄傲，以及对突破局限、救赎自我的信心。

同样，摩西这位希伯莱人领袖也忍不住彰显自己的能力，最终被罚，只能远望迦南。

梅尔维尔笔下的亚哈船长就是撒旦式自我救赎的典型。亚哈在一次出海捕鲸时被一条叫莫比迪克的大鲸吞噬了一条腿，像古希腊悲剧中的人物一样，他把自己的厄运归咎于神秘的力量或上帝。他一面用木肢撑起自己。一面想方设法操控船员为自己报仇。他目空一切，无视一切建议、劝说；他孤注一掷，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就算追至天涯海角也在所不惜。为了报仇，重获尊严，他绞尽脑汁，甚至像浮士德一样口念咒语，与邪灵相通。带着飞蛾扑火般的悲壮，这位神一般的船长向化身为动物的神灵发起了疯狂的进攻，最终失去理智和人性，栽进绝望的深壑。“带着日益加增的愤怒，亚哈这位自命的人类救赎者，变成了一个恶魔，最终被杀死”(,et al., 354)。

在创作《白鲸》时，梅尔维尔显然受到清教预表法的影响。不仅书中所有重要人物的名字都有浓厚的《圣经》色彩，如拉结、以利亚、实玛利、亚哈等，而且这场船长与白鲸间的争斗也被描述得有如撒旦与上帝间的善恶大决斗一般。一件普通的事件映衬于宏大的主题背景之下，艾哈伯便不再是一个普通的船长，而是变身为人类的救赎者——一个为了挽回人类失去了的尊严而向上帝发出挑战的救赎者。他的征途、策划、斗争都成了这一伟大救赎计划的一个部分。在预表法的视角下，亚哈的仇恨、报复以及死亡便有了普世的意义。

救赎主题在美国文学中得到反复的表现与再现有其特殊的原因。清教预表法将《圣经》中的符号与美利坚的地理、民众和事件相联系，把前者视为后者的类型，把后者视为前者的原型。这样一来，只要一个新事物或人物与《圣经》中的类型相似，就会被有意识或无意识地诠释成为这一类型的原型。在清教预表法的视角下，美利坚被称为新的伊甸园，来到新大陆的定居者则被视为新亚当、夏娃。

要了解美利坚伊甸园这个主题，就有必要先了解清教运动。随着自然科学的兴起，罗马教廷的权威不断受到质疑。此外，教会的腐败、横征暴敛，为马丁·路德、加尔文等人发起的宗教改革埋下了种子。清教肇始于16世纪的英国，清教徒以上帝的选民自居，以纯洁教会为己任。然而随着王朝的复辟，英国国教出现在历史舞台之上。由于不满英国国教所做的妥协，清教徒们主张进一步洁净教会，但却遭到大肆迫害，不少清教徒被迫流亡海外。他们首先来到荷兰，最终定居在美利坚大陆上。1607年之一批清教徒跨越大西洋，来到詹姆斯顿。1620年在威廉·布莱德福德率领下，五月花号也顺利靠岸登陆。从此清教徒涌入新大陆，并以极大的宗教热情建立梦想之中的“山巅之城”。

把美利坚新大陆视为伊甸园的观念早在哥伦布时期就开始了。“哥伦布认为，这个上帝旨意安排在文明的西方和东方之间的新大陆、实际上就是人间的伊甸园。以后的殖民者则把《圣经》冲与地理有关的神话与文艺复兴时期有关地理的神话相结合，从而认定美洲是第二个伊甸园”(,et al., 35)。

当清教徒即将登陆，从远处看到新世界秀丽的山川、茂密的树林、绵延的原野时，他们的兴奋之情难以言表。布莱德福德见证了这一历史时刻，“他们匍匐在地，感谢上帝，带领他们越洋过海，救他们脱离备样的灾难；着再浓踏属于曙亲的杰地让清教徒坚信，他们已命定成为一个民族，将要变荒野为文明，使之成为伊甸园。“他们（新英格兰的清教徒）为自己发明了一个身份”(,et al., )。这个身份就是美利坚亚当和夏娃。R.B.刘易斯在《美利坚亚当》中定义了这一人物的性格，“他是一个从历史中解放出来的个体，快快乐乐，不受过往尘丝的束缚、也未受家庭、种族等传统的污染”。亚当和夏娃原型不断反复地再现于库珀、爱默生、梭罗、惠特曼等人的笔下。之一个表现美利坚亚当的作家是库珀莫属。而这一原型在哈克·芬、霍尔顿身上也能找到踪影。

像《圣经》中的原型一样，正直、高贵、纯朴的新亚当和夏娃也堕落了。约翰·德·克莱福科尔（John de )在“来自一美国农民的来信”中指出贪恋、暴力、奴役等邪恶也存在于这所谓的美利坚伊甸园。常耀信教授评论道：“几近从一开始，新世界的机体中就有了旧世界的元素。理想就与其孪生兄弟——梦魇同存”。

内战后的美国文学充斥着反映美国社会问题的作品。在这样的境况中，人们对救赎的渴望是不言而喻的。虽然希望渺茫，但不少人仍一直在苦苦地追寻，渴望救赎的来临。梅尔维尔在自己的时代受到冷落，却在20世纪声誉鹊起，这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他的思想、人生观迎合了在这失望的时代人们的渴望。“堕落神话反复出现在梅尔维尔的整个文学生涯中，他的主人公们总是因为罪恶或者理性的诱惑而离开伊甸园式的幸福地，而后便在支离破碎的经验中挣扎”(,etal., 350)。有如20世纪的悲剧人物，船长历经苦难、孤独和不解向白鲸发起了挑战，最终船毁人亡。他对自己太真实了，难以承受自己不再是亚当，而只是一个被诅咒了的国王的现实。在这悲剧的深渊里，他使出浑身解数来救赎自己。也许他表现得过于狂妄、霸道，但从他身上体现的人的尊严，不得不受到人们的佩服与敬畏。

预表法的世俗化丰富了美国文明的维度，同时也与其初衷相去甚远。早期清教徒运用预表法来定义自己、展望未来，但过度的阐释则让这一自我世俗起来。自1700年始，殖民地的属性从清教转变为扬基。在启蒙运动时期，新教身份变得越来越模糊，形象和象征在类型学里的重要意义是含糊不清的。18世纪的教会人士利用这一运动的优势，使美国的现在变成从许诺到实现神话的运动，把实现的意义从圣经历史的封闭系统中转译为关于无限的世俗改进的隐喻（，The Rites of )。世俗化了的预表法是一个误用，或如杰弗里教授所言，它实际上是“反《圣经》的，反《福音书的”（杰弗里23）。

需要指出的是，随着传统价值观的失落特别是对清教传统的抛弃，以及20世纪社会生活的巨变，许多作家在创作的过程中并没有有意识地采用预表法。然而，从一开始清教预表法的世界观就已扎根于美利紧民，在他们心中流出而条深深的集体无意识大河，成为他们的精神建构、文化机制、心灵力量以及社会、政治建筑的基石。在一定的条件下将从蛰眠中苏醒，帮助他们继续编织这个美利坚神话。

另一个视角。美国作家中一直不乏对资本主义工业化市场型社会提出尖锐批评的声音，梅尔维尔是较早出现的批评者之一。

《白鲸》表面上看似是一本探险小说，而行文中却处处可见梅尔维尔对于美国文明的哲理性、批判性和宗教性的反思。

众所周知，美国是一个以宗教理想为基础建立的国家，这就决定了它有很强的宗教理想主义传统。早期的清教徒在美国定居以来，美国人就一直相信自己是上帝的选民，是在实行上帝的计划，而被他们占据的美洲，则是上帝赐给他们的迦南福地。此外，他们还相信自己建立了对于追求个人自由和幸福最为理想的制度，其具体体现是，在美国梦的中心，就是一个特立独行、拼命工作、自力更生、正直忠诚的个人。然而，19世纪工业化、城市化和市场化社会对美国人个体主义的宗教理想是一个严重的打击，它大大地限制了处于美国梦中心地位的那个理想化个人的生存空间。于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美国西部就成为继续演绎美国之梦的疆域。而对梅尔维尔来说，则还有另一个“疆域”，那就是大海。“梅尔维尔坚持用鲸和大海的意象来指代美洲草原，反映出1850年的美国一个重要的文化现象，那就是美国人认为美国同时拥有两个疆域。”

如果人只具备动物性，只满足于衣食温饱，那么现代西方的物质文明可以更大限度地满足需求。然而人有思想和灵魂，他的思想和灵魂要寻找精神的家园，寻找生命的意义所在，因为生并非为了死，假如一切的生仅仅都是为了死，生的意义又何在?基督教提供给人们一个彼岸世界，以作为人类在此岸世界中的一切追求和思考的参照物和终极目的。然而在现实生活中，人们却分明感到了现代工业文明正以各种方式窒息着人类灵魂深处的这种寻找生命意义的渴求。

正是基于这样的思考，在小说一开头，梅尔维尔就刻画出故事讲述人实玛利的心情。他常常怀有一种冲动，然而却又时常对生活感到绝望，并常常有死的冥想。他说:“每当我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停在棺材铺前，或是不知不觉地跟在碰上的每个送殡队伍后，尤其是在我疑心自己生病要发狂的时候，真想一步踏到街上去，把人们的帽子一个个做掉，需要强有力的道德原则才能阻止我冲出去——每每这种时候，我就揣摩着，该去海上了，越快越好。到海上去，这是代替手枪和子弹的法子。”也就是说，只有到海上去，才是代替手枪和子弹的法子，才是能避免死亡的唯一通途。

我们知道，19世纪是人类之一次大规模地向上帝的力量大肆挑战的时代。那时，人相信通过自己的理性思维与科学技术，就能在尘世间为自己建设一个新的天堂。尤其是在19世纪的美国，资本主义、帝国主义、工业化、商业化，凡此等等，一切欣欣向荣的景象同时又是忧心忡忡的根源，自豪的同时又会有一种沉重的负罪感，所有这些都构成了那一个时代的底色。敏感如梅尔维尔，不会捕捉不到这些时代的特征的。在小说中，他一方面在称道美国所取得的一切成绩，而另一方面又怀疑人在丧失了精神深度以及宗教敏锐性之后会不会把自己引向灭亡。他在神父的布道里表达了这样的疑虑：西伯来先知约拿想逃离上帝，约拿以为“人造的船将载着他驶往没有上帝统治的国度”打造坚船利炮，游弋海内，称霸四方，“沉迷于世上的人、物或自我”，这正是现代西方人在启蒙运动之后开始干的事。西方哲人尼采“上帝已死”的著名论断则是代表了19世纪人类对于上帝的公开宣战。启蒙运动之后，现代西方人更是越来越深地陷入使其困顿已久的藩篱。作为他思考的结果，通过实玛利之口，梅尔维尔表达了这样的信仰：“略微思考一下，就会学到，不管小小人类怎样夸耀他的科学和技术，也不管科学和技术，在迎奉人类的将来，怎样为自己辩护；永远，永远直到世界末日的爆炸声中，大海将羞辱人，消灭人，把人类建造的最庄严、最坚固的护卫舰碎成音粉；然而，由于不断重复的印象，人失去了对大海的敬畏之心，人对大海的敬畏之心，它原本就是属于大海的。”

梅尔维尔毫不犹豫地设计了大船倾覆，亚哈葬身鱼腹，只留下一个实玛利，给我们讲述这个悲惨的故事。

当人与自然的关系作为世纪初的主题再度受到关注时，当人欲横流、人的精神世界日益沉沦时，当美国“新帝国主义”抬头，再次试图依仗坚船利炮纵横全球时，梅尔维尔早于1851年就曾作过哲理性思考的那些问题不能不再一次引起世人的反思。